月之暗面（八）暗面是否只是光照不到的地方
到了真正要离开坎雷旅馆的时候，奈娜还是有些依依不舍。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她在这里经历了许多，从对生命毫无念想到再度充满希望，从无法调解内心的恨意到对一切感到释然，而且，还第一次体会到了爱情的甜美，终于明白了为何诗人们愿意倾尽一生来描绘这不可捉摸的东西。
或许是受到这种心境的影响，她也开始再次重新审视身边的的人性——人们以自己的方式应对着天气、贫穷、病痛和未知，即使深知存在的无意义，却仍努力存在。
这使她感到谦卑，也促使她对生命产生了新的看法。
她已经决定要和伯塔离开王都的一切，但走之前，她仍想要解决利维的问题，然后为人们留下一个更加灵活和公平的国家制度，一个不依赖于统治者本人的能力和品德优劣的制度，一个在无法预测的灾难和困境面前也能够做到自我调节的制度。
她要结束世袭王政，她与利维这对兄妹，将成为这支古老血脉的终结。
挥别店主夫妇后，伯塔注意到她起伏的情绪，于是靠过来安抚性地亲了亲她，奈娜顺势把头埋到他的胸前蹭了一会，然后轻声说：“伯塔，我觉得……我爱你。”
他的呼吸一下变得急促起来，这是她第一次对他说出这句话，他完全忍耐不了，直接就对着她深深吻了下去。
“奈娜，我也爱你。”
明明已经做过最亲密的事情了，但此刻他们看着彼此，却都因为说了一句简单的话而不好意思起来。
一直到两个人骑上马，走了好一段路后，伯塔的嘴角还是弯起的。
“奈娜，前面那句话，再说一遍给我听吧。”
“……不要。”
虽然当时是情绪到了就讲出来了，但事后一想，好肉麻……她觉得自己不可能再说得出口了。
“那怎么样你才肯再说一次？”伯塔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显然还不想放弃。
奈娜不理他，直接扬鞭加速，而他也赶紧追上去，两个人就这样一路嘻嘻哈哈地聊天打闹，直到被白雪覆盖住的王都轮廓再度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之内，像条全身皆被银鳞所覆盖的龙，盘旋在灰蓝天空与苍茫大地的交界。
——————
奈娜成为女王后，重新放宽了出入王都的限制，只对携带大批货物的商贩或商队进行通行检查，安蒂公爵似乎沿袭了这项政策，因为他们进城时并没有遭到任何额外的盘问和阻碍。事实上，王都的各方面看起来都和之前没有什么显着区别，除了萦绕着冬日里那种不可避免的沉滞气息。
但为了防止被认出并造成不必要的麻烦，奈娜还是戴上了面纱。
两人先去了王都杂报社，却被告知罗格先生仍然没有从东斯卡回来，而神圣议会也在前段时间强行暂停了杂报的发行，并且拒绝给出合理的理由。
看来，安蒂公爵到底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毫无额外的想法。奈娜看着一排排空荡荡的抄写台，冷冷地想。
重新回到街道上时，他们留意到天气虽然寒冷，但许多房子的屋顶上都聚起了人，像在等待或者庆祝什么事情一样。伯塔向路人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近期有传闻说一月的最后一天会发生月蚀，因此现在虽然天还没有黑，但很多人已经提前出来，生怕错过这难得的奇观。
奈娜有些惊讶，她只在书上读到过关于历史上发生过的月蚀现象的记载，但对此了解并不深。
“这种奇观能提前预知吗？”她问伯塔。
“据我所知，不能。但我离开王都后，曾经在西伦海边遇到一群渔民，他们说有一名吟游诗人曾经过那里，告诉他们今年一月将会有月蚀发生，我当时还以为是有人编造出来的。”
奈娜的眼神一下锋利了起来，“你说吟游诗人？”
伯塔发现她的反应有些异常，也立刻停了下来，问：“怎么了？”
奈娜的表情有点沉重，“记得我和你讲的……关于西伦海外的世界吗？希克斯大人当时说过，那些外来的人，往往假扮成吟游诗人，到各处去搜集情报。”
伯塔也觉得这整件事有点不寻常，但他知道奈娜太容易将担忧的事情积压在心里，最后致使自己压力过大，因此只是对她轻松地笑了笑，“也有可能真的只是普通的吟游诗人而已，总之，目前我们也没有求证的办法，晚上先看看是否会有真的月蚀发生吧。”
奈娜也认同他所说的，于是点点头，被他继续牵着往卡吕留下的地址走去。
——————
卡吕住在新城区边缘的一栋两层房子内。房子用优雅的米色砖石堆成，门口有个小小的庭院，摆满了木盆，不过现在里头没有任何花卉植物，只有厚厚的白色积雪。
奈娜和伯塔只敲了一下门，便听见有匆忙的脚步声跑来。门打开，卡吕瘦小的身躯出现在后面，在发现来者是他们后，他天生上扬的嘴角咧得更开了。
“奈娜小姐，伯塔少爷，很高兴能再见到你们，你们看起来状态都很不错。”卡吕的眼神从他们十指紧握的双手慢慢上移到他们的脸，微笑着说。
他十分热情地将他们迎进自己的房子，还带他们里里外外、楼上楼下都逛了一圈，房间用传统的斯卡风格装饰而成，简单大方，感觉十分舒适。
“当初我和希克斯大人约定，在我四十岁时就让我回到王都。虽然走前大人挽留了我，但我还是思念家乡。”卡吕感慨道。
奈娜垂下了眼，“所以，希克斯大人现在身边没有别的可以信任的人跟着他了吗……”
卡吕的神色也变得有些忧伤，“我走之前，也为大人挑选了一些我认为合适的的贴身侍从，但是换了好几个，大人都不满意。”
伯塔在后面突然冷笑了一声说：“那就祝他赶紧找到吧，毕竟是老年人，万一生了病，直接生活不能自理怎么办。”
奈娜：“……”
卡吕：“……”
奈娜轻咳了一声说：“伯塔，你先去旁边的房间里等我可以吗？”
伯塔知道他们要讲到更多关于希克斯的事，脸上立刻露出极其不满的神色，但最后只是狠狠捏了捏她的手心，“不用，我自己去附近的集市逛逛。”
回头到床上再惩罚她吧。
伯塔走后，卡吕请奈娜在楼下的会客厅中坐下，为她拿了点心和茶具。
“您和伯塔少爷是……”
奈娜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嗯，就是您想的那样。”
卡吕微笑着点点头，“伯塔少爷看起来狂妄不羁，但其实和他父亲一样，对自己真正爱的人和事物十分专一而用心，奈娜小姐，我祝你们幸福。”
“谢谢您的祝福，卡吕先生。”奈娜被说得开心，忍不住也扬起了笑容。
卡吕拿了个火钳，把刚烧开的热水壶从壁炉上取下来，小心翼翼地倒进漂亮的透明玻璃茶壶内。
奈娜看着茶叶逐渐在壶中舒展开来，斟酌了好一会用词，才开口问道：“卡吕先生，十分感谢您这次帮忙救了我。但是我实在有些好奇，您怎么会知道我被囚禁在那里，又为什么会去找伯塔救我，而不是……希克斯大人？”
卡吕的脸上闪过一些复杂的神色，“神明保佑，我能发现您的境况，也只是纯然依赖幸运。回到王都后，我和原先一起在贵族家中做仆从的老朋友相聚，有人提到他的女儿现在是一名女仆，前段时间被招至郊野夏宫任职，我这才听闻了您的事。我知道您曾经和伯塔少爷一起合作过，因此冒险追寻他的下落，请他救您。至于我为什么没有找希克斯大人，这也是，我今天想要和您说的事情……”
他似是有点紧张，说着说着，就不自主地握紧了茶杯柄。
“对希克斯大人来说，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保护他的族人在这片土地上长久并安全地繁衍生息。他对您的态度一直很温和，所以有很多事情是不会告诉您的，但现在，形势很快就要不同了……”
奈娜被说得心也跟着提了起来，“究竟是什么事情？”
“您了解希克斯大人当初为什么放弃共和国的政务官职位吗？”
“希克斯大人简单地提起过，他说是因为他不想把一生都消耗在摧毁斯卡文明上，因此决定回到雅弗所地进行建设。”
“对，但那并不是全部的真相，他在离开之前，仍然还要保证雅弗所地的长久独立和安全。伯塔少爷的父亲是一位理想主义者，当发现希克斯大人其实并不分享他的理想，并且他所信仰的共和政体最终成为了另一种形式的寡头专制后，他的内心受到很大的打击，拒绝再与希克斯大人合作，而希克斯大人是可以为了达成目的而不择手段的人，所以，他理所当然地选择了另外的合作对象，并且在离开斯卡王国之前，还最后做了一件事。”
卡吕站起来，从旁边的书架上抽出一本名为“论共和”的书，翻到某一页，递给奈娜。
奈娜也算阅读过许多经典文献，但确实对这本书闻所未闻。她看了一眼书的封皮，惊讶地发现作者居然是希克斯本人，而且是完全用斯卡人的论述体写成的。
“王政复辟后，这本书就被禁，因此您大约没有读过。我想，用大人自己的话来解释他的动机，比由我来笨拙地说明要更好，”卡吕说着，指向翻开的那一页上的一段话，“这一段——消亡是大自然进化的方法，她促使杀手去执行杀戮，杀人行为的结果无异于瘟疫或饥荒……”
“暴虐是必要的，也绝不是可耻的，是在一个共和政体里不可或缺的。”奈娜喃喃地念下去。
“对，东斯卡的那场大饥荒，虽然不是完全无因可循，但最后真的会发生，也是希克斯大人故意依靠政策引导而至，为的是造成东部边境不稳，扰乱新生的共和国的稳定，并给予雅弗所地喘息和调整的空间，让他能够推行自己想要的变革。虽然饥荒当然也会影响到雅弗所人，但当时的大人判定，农业对雅弗所地的意义远小于对斯卡王国的意义，因此这是可以接受的代价。”
奈娜合上了书，轻声说：“他倒是和我说过，是他向长老们提议要以献祭的方式缓解雅弗所地的饥荒的。”
“是的，当初为了选择献祭的人，希克斯大人使用了十一抽杀律，这是古代雅弗所酋邦中会有的一种严酷的惩罚方式，具体方法就是将人分为每十人一组，进行随机的抽签，抽中者就要被击杀。”
奈娜再度想到了和路德初遇时见到的那片挂满尸体的枯林，虽然之前就已经知道这是希克斯的主意，但了解事情的全貌后，她仍然止不住地手脚冰凉。
“您说，他去寻找了另外的合作对象——是谁？”
这个问题使卡吕沉默了片刻，这种沉默显然昭示着什么，奈娜不禁感到自己的喉咙开始发干。
“……当初您的兄长只是一个被流放的王子，没有任何势力看重，他之所以能够成功发起四月政变，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得到了希克斯大人的建议和支持。我不确定他们是何时认识的，但希克斯大人很欣赏法师部的伊奥大人，一直通过他来和您的兄长保持联系，直到半年多前在帕斯城的那场谈判中，您的兄长展示出对雅弗所地的野心，这份合作关系才破裂。”
奈娜前面已经有所猜想，但真的听到答案的瞬间，她还是一下站了起来，几乎感到头昏眼花。
当初她和伊奥重逢，就是在帕斯城的旧市政厅，那场谈判之所以会派他一个法师去，但他又没有直接出现在谈判桌上……
还有，在她告诉了希克斯自己的全部经历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不动声色地将话题转移到别的事情上。
因为其中至少一大半的事情，他早就已经知道了。
“奈娜小姐……”卡吕有些担忧地喊了一声。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奈娜重新坐了下来，突然又感到异常的平静。她没有生气，也无法对此感到生气，因为她并没有被欺骗，希克斯不像利维，他确实一句谎言都没对她说过，只是恰到好处地绕过了所有不想讲的东西而已。
“所以，他又一次开始寻找新的合作对象，这也是，我恰好再次回到故事中的时候。”她面无表情地说。
“……我跟随希克斯大人很多年，在我看来，他对您是有真正的感情的，但这是您和大人之间的私事，我没有资格指手画脚。我只想说，很快就有更大的灾难在前，希克斯大人一定会根据他族人的利益来选择立场，而您作为斯卡王国的统治者，如果要保护您的子民，那就必须清楚明白地了解这一点，了解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这是您不愿接受他的挽留的真正原因？”
卡吕苦笑了一下，“对，我仍然感激希克斯大人当初选中了不起眼的我，给我识字的机会，尊重地对待我。但我终究是斯卡人，活了这么多年，我意识到无论一个人怎么努力，都无法摆脱这些与生俱来的标记和立场，即使深知人性的共通，我们仍然永远是某些人的亲人、某些人的族人，很遗憾，我也不能免于这种俗套。我唯一的慰藉，就是我做到了自己所应许的，对他忠诚到了我们契约的最后一天，而现在，我终于又是自由的了。”
奈娜盯着壁炉里的火焰，沉默不语。
“奈娜小姐？”
她回过神来，扯了扯嘴角道：“抱歉，我只是在想，每当我以为自己知道了事情的全貌，就还有更多的隐情在等着我，这确实是个……属于豺狼虎豹的世界。”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暗面，有时候会比明面更光亮，有时候会更黑暗。”
“是，人如此复杂而多面，使我不禁去想，暗面是否只是光照不到的地方。”
“啪嗒”一声，有人把一颗松果丢到了会客厅的窗上，奈娜和卡吕闻声看去，就见到伯塔正双手抱胸地站在窗外，黑着脸盯着他们，还做了个口型：聊完了吗？
虽然前面的话题很沉重，但这个插曲还是让屋内的两人都忍不住一下笑出声来。
“至少，您可以放心的是，伯塔少爷是个足够纯粹的人。”卡吕对奈娜说。
看着她温暖的笑容，他说不出那下半句话。
纯粹的灵魂就像划过天空的流星，绚烂，却也难以在世间久留。
或许是受到这种心境的影响，她也开始再次重新审视身边的的人性——人们以自己的方式应对着天气、贫穷、病痛和未知，即使深知存在的无意义，却仍努力存在。
这使她感到谦卑，也促使她对生命产生了新的看法。
她已经决定要和伯塔离开王都的一切，但走之前，她仍想要解决利维的问题，然后为人们留下一个更加灵活和公平的国家制度，一个不依赖于统治者本人的能力和品德优劣的制度，一个在无法预测的灾难和困境面前也能够做到自我调节的制度。
她要结束世袭王政，她与利维这对兄妹，将成为这支古老血脉的终结。
挥别店主夫妇后，伯塔注意到她起伏的情绪，于是靠过来安抚性地亲了亲她，奈娜顺势把头埋到他的胸前蹭了一会，然后轻声说：“伯塔，我觉得……我爱你。”
他的呼吸一下变得急促起来，这是她第一次对他说出这句话，他完全忍耐不了，直接就对着她深深吻了下去。
“奈娜，我也爱你。”
明明已经做过最亲密的事情了，但此刻他们看着彼此，却都因为说了一句简单的话而不好意思起来。
一直到两个人骑上马，走了好一段路后，伯塔的嘴角还是弯起的。
“奈娜，前面那句话，再说一遍给我听吧。”
“……不要。”
虽然当时是情绪到了就讲出来了，但事后一想，好肉麻……她觉得自己不可能再说得出口了。
“那怎么样你才肯再说一次？”伯塔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显然还不想放弃。
奈娜不理他，直接扬鞭加速，而他也赶紧追上去，两个人就这样一路嘻嘻哈哈地聊天打闹，直到被白雪覆盖住的王都轮廓再度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之内，像条全身皆被银鳞所覆盖的龙，盘旋在灰蓝天空与苍茫大地的交界。
——————
奈娜成为女王后，重新放宽了出入王都的限制，只对携带大批货物的商贩或商队进行通行检查，安蒂公爵似乎沿袭了这项政策，因为他们进城时并没有遭到任何额外的盘问和阻碍。事实上，王都的各方面看起来都和之前没有什么显着区别，除了萦绕着冬日里那种不可避免的沉滞气息。
但为了防止被认出并造成不必要的麻烦，奈娜还是戴上了面纱。
两人先去了王都杂报社，却被告知罗格先生仍然没有从东斯卡回来，而神圣议会也在前段时间强行暂停了杂报的发行，并且拒绝给出合理的理由。
看来，安蒂公爵到底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毫无额外的想法。奈娜看着一排排空荡荡的抄写台，冷冷地想。
重新回到街道上时，他们留意到天气虽然寒冷，但许多房子的屋顶上都聚起了人，像在等待或者庆祝什么事情一样。伯塔向路人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近期有传闻说一月的最后一天会发生月蚀，因此现在虽然天还没有黑，但很多人已经提前出来，生怕错过这难得的奇观。
奈娜有些惊讶，她只在书上读到过关于历史上发生过的月蚀现象的记载，但对此了解并不深。
“这种奇观能提前预知吗？”她问伯塔。
“据我所知，不能。但我离开王都后，曾经在西伦海边遇到一群渔民，他们说有一名吟游诗人曾经过那里，告诉他们今年一月将会有月蚀发生，我当时还以为是有人编造出来的。”
奈娜的眼神一下锋利了起来，“你说吟游诗人？”
伯塔发现她的反应有些异常，也立刻停了下来，问：“怎么了？”
奈娜的表情有点沉重，“记得我和你讲的……关于西伦海外的世界吗？希克斯大人当时说过，那些外来的人，往往假扮成吟游诗人，到各处去搜集情报。”
伯塔也觉得这整件事有点不寻常，但他知道奈娜太容易将担忧的事情积压在心里，最后致使自己压力过大，因此只是对她轻松地笑了笑，“也有可能真的只是普通的吟游诗人而已，总之，目前我们也没有求证的办法，晚上先看看是否会有真的月蚀发生吧。”
奈娜也认同他所说的，于是点点头，被他继续牵着往卡吕留下的地址走去。
——————
卡吕住在新城区边缘的一栋两层房子内。房子用优雅的米色砖石堆成，门口有个小小的庭院，摆满了木盆，不过现在里头没有任何花卉植物，只有厚厚的白色积雪。
奈娜和伯塔只敲了一下门，便听见有匆忙的脚步声跑来。门打开，卡吕瘦小的身躯出现在后面，在发现来者是他们后，他天生上扬的嘴角咧得更开了。
“奈娜小姐，伯塔少爷，很高兴能再见到你们，你们看起来状态都很不错。”卡吕的眼神从他们十指紧握的双手慢慢上移到他们的脸，微笑着说。
他十分热情地将他们迎进自己的房子，还带他们里里外外、楼上楼下都逛了一圈，房间用传统的斯卡风格装饰而成，简单大方，感觉十分舒适。
“当初我和希克斯大人约定，在我四十岁时就让我回到王都。虽然走前大人挽留了我，但我还是思念家乡。”卡吕感慨道。
奈娜垂下了眼，“所以，希克斯大人现在身边没有别的可以信任的人跟着他了吗……”
卡吕的神色也变得有些忧伤，“我走之前，也为大人挑选了一些我认为合适的的贴身侍从，但是换了好几个，大人都不满意。”
伯塔在后面突然冷笑了一声说：“那就祝他赶紧找到吧，毕竟是老年人，万一生了病，直接生活不能自理怎么办。”
奈娜：“……”
卡吕：“……”
奈娜轻咳了一声说：“伯塔，你先去旁边的房间里等我可以吗？”
伯塔知道他们要讲到更多关于希克斯的事，脸上立刻露出极其不满的神色，但最后只是狠狠捏了捏她的手心，“不用，我自己去附近的集市逛逛。”
回头到床上再惩罚她吧。
伯塔走后，卡吕请奈娜在楼下的会客厅中坐下，为她拿了点心和茶具。
“您和伯塔少爷是……”
奈娜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嗯，就是您想的那样。”
卡吕微笑着点点头，“伯塔少爷看起来狂妄不羁，但其实和他父亲一样，对自己真正爱的人和事物十分专一而用心，奈娜小姐，我祝你们幸福。”
“谢谢您的祝福，卡吕先生。”奈娜被说得开心，忍不住也扬起了笑容。
卡吕拿了个火钳，把刚烧开的热水壶从壁炉上取下来，小心翼翼地倒进漂亮的透明玻璃茶壶内。
奈娜看着茶叶逐渐在壶中舒展开来，斟酌了好一会用词，才开口问道：“卡吕先生，十分感谢您这次帮忙救了我。但是我实在有些好奇，您怎么会知道我被囚禁在那里，又为什么会去找伯塔救我，而不是……希克斯大人？”
卡吕的脸上闪过一些复杂的神色，“神明保佑，我能发现您的境况，也只是纯然依赖幸运。回到王都后，我和原先一起在贵族家中做仆从的老朋友相聚，有人提到他的女儿现在是一名女仆，前段时间被招至郊野夏宫任职，我这才听闻了您的事。我知道您曾经和伯塔少爷一起合作过，因此冒险追寻他的下落，请他救您。至于我为什么没有找希克斯大人，这也是，我今天想要和您说的事情……”
他似是有点紧张，说着说着，就不自主地握紧了茶杯柄。
“对希克斯大人来说，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保护他的族人在这片土地上长久并安全地繁衍生息。他对您的态度一直很温和，所以有很多事情是不会告诉您的，但现在，形势很快就要不同了……”
奈娜被说得心也跟着提了起来，“究竟是什么事情？”
“您了解希克斯大人当初为什么放弃共和国的政务官职位吗？”
“希克斯大人简单地提起过，他说是因为他不想把一生都消耗在摧毁斯卡文明上，因此决定回到雅弗所地进行建设。”
“对，但那并不是全部的真相，他在离开之前，仍然还要保证雅弗所地的长久独立和安全。伯塔少爷的父亲是一位理想主义者，当发现希克斯大人其实并不分享他的理想，并且他所信仰的共和政体最终成为了另一种形式的寡头专制后，他的内心受到很大的打击，拒绝再与希克斯大人合作，而希克斯大人是可以为了达成目的而不择手段的人，所以，他理所当然地选择了另外的合作对象，并且在离开斯卡王国之前，还最后做了一件事。”
卡吕站起来，从旁边的书架上抽出一本名为“论共和”的书，翻到某一页，递给奈娜。
奈娜也算阅读过许多经典文献，但确实对这本书闻所未闻。她看了一眼书的封皮，惊讶地发现作者居然是希克斯本人，而且是完全用斯卡人的论述体写成的。
“王政复辟后，这本书就被禁，因此您大约没有读过。我想，用大人自己的话来解释他的动机，比由我来笨拙地说明要更好，”卡吕说着，指向翻开的那一页上的一段话，“这一段——消亡是大自然进化的方法，她促使杀手去执行杀戮，杀人行为的结果无异于瘟疫或饥荒……”
“暴虐是必要的，也绝不是可耻的，是在一个共和政体里不可或缺的。”奈娜喃喃地念下去。
“对，东斯卡的那场大饥荒，虽然不是完全无因可循，但最后真的会发生，也是希克斯大人故意依靠政策引导而至，为的是造成东部边境不稳，扰乱新生的共和国的稳定，并给予雅弗所地喘息和调整的空间，让他能够推行自己想要的变革。虽然饥荒当然也会影响到雅弗所人，但当时的大人判定，农业对雅弗所地的意义远小于对斯卡王国的意义，因此这是可以接受的代价。”
奈娜合上了书，轻声说：“他倒是和我说过，是他向长老们提议要以献祭的方式缓解雅弗所地的饥荒的。”
“是的，当初为了选择献祭的人，希克斯大人使用了十一抽杀律，这是古代雅弗所酋邦中会有的一种严酷的惩罚方式，具体方法就是将人分为每十人一组，进行随机的抽签，抽中者就要被击杀。”
奈娜再度想到了和路德初遇时见到的那片挂满尸体的枯林，虽然之前就已经知道这是希克斯的主意，但了解事情的全貌后，她仍然止不住地手脚冰凉。
“您说，他去寻找了另外的合作对象——是谁？”
这个问题使卡吕沉默了片刻，这种沉默显然昭示着什么，奈娜不禁感到自己的喉咙开始发干。
“……当初您的兄长只是一个被流放的王子，没有任何势力看重，他之所以能够成功发起四月政变，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得到了希克斯大人的建议和支持。我不确定他们是何时认识的，但希克斯大人很欣赏法师部的伊奥大人，一直通过他来和您的兄长保持联系，直到半年多前在帕斯城的那场谈判中，您的兄长展示出对雅弗所地的野心，这份合作关系才破裂。”
奈娜前面已经有所猜想，但真的听到答案的瞬间，她还是一下站了起来，几乎感到头昏眼花。
当初她和伊奥重逢，就是在帕斯城的旧市政厅，那场谈判之所以会派他一个法师去，但他又没有直接出现在谈判桌上……
还有，在她告诉了希克斯自己的全部经历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不动声色地将话题转移到别的事情上。
因为其中至少一大半的事情，他早就已经知道了。
“奈娜小姐……”卡吕有些担忧地喊了一声。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奈娜重新坐了下来，突然又感到异常的平静。她没有生气，也无法对此感到生气，因为她并没有被欺骗，希克斯不像利维，他确实一句谎言都没对她说过，只是恰到好处地绕过了所有不想讲的东西而已。
“所以，他又一次开始寻找新的合作对象，这也是，我恰好再次回到故事中的时候。”她面无表情地说。
“……我跟随希克斯大人很多年，在我看来，他对您是有真正的感情的，但这是您和大人之间的私事，我没有资格指手画脚。我只想说，很快就有更大的灾难在前，希克斯大人一定会根据他族人的利益来选择立场，而您作为斯卡王国的统治者，如果要保护您的子民，那就必须清楚明白地了解这一点，了解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这是您不愿接受他的挽留的真正原因？”
卡吕苦笑了一下，“对，我仍然感激希克斯大人当初选中了不起眼的我，给我识字的机会，尊重地对待我。但我终究是斯卡人，活了这么多年，我意识到无论一个人怎么努力，都无法摆脱这些与生俱来的标记和立场，即使深知人性的共通，我们仍然永远是某些人的亲人、某些人的族人，很遗憾，我也不能免于这种俗套。我唯一的慰藉，就是我做到了自己所应许的，对他忠诚到了我们契约的最后一天，而现在，我终于又是自由的了。”
奈娜盯着壁炉里的火焰，沉默不语。
“奈娜小姐？”
她回过神来，扯了扯嘴角道：“抱歉，我只是在想，每当我以为自己知道了事情的全貌，就还有更多的隐情在等着我，这确实是个……属于豺狼虎豹的世界。”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暗面，有时候会比明面更光亮，有时候会更黑暗。”
“是，人如此复杂而多面，使我不禁去想，暗面是否只是光照不到的地方。”
“啪嗒”一声，有人把一颗松果丢到了会客厅的窗上，奈娜和卡吕闻声看去，就见到伯塔正双手抱胸地站在窗外，黑着脸盯着他们，还做了个口型：聊完了吗？
虽然前面的话题很沉重，但这个插曲还是让屋内的两人都忍不住一下笑出声来。
“至少，您可以放心的是，伯塔少爷是个足够纯粹的人。”卡吕对奈娜说。
看着她温暖的笑容，他说不出那下半句话。
纯粹的灵魂就像划过天空的流星，绚烂，却也难以在世间久留。